护士手记:父子间的隔阂,在病房里消融

2011-03-11内四

2011年2月25日早晨交班,查看28床武大爷,见他面唇越来越紫绀,端坐在床上,虽然吸着氧,但仍阵阵气喘,言语间还流露出不想活的念头。

这是一位70来岁的老人,因慢性喘息性支气管炎多次入住我科,病情一次比一次重。大爷每次总是孤零零的来,又独自离开,没有一个亲友的探望,眼里总闪着一种落寞的光。隐隐约约听老人说他和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儿子)结怨多年,儿子远在浙江,是一家工厂的老板,但已好几年未回过家,未给过他生活费,为此父子俩曾对簿公堂,闹得怨怨不解,目前他孤身一人,妻子早已离去,他仅靠过去的积蓄养病。老人每次住院,我们都尽力关照他,帮他办理出入院手续,提前住上正床,将大小便器放在他的床边,嘱咐他注意安全,并列为科室无陪护的高风险病人,重点交接班。但今天老人真的是情绪非常低落。

老人说,他想见见儿子,住院以来他曾多次拨打儿子的手机,但要么关机,要么不接,他说,儿子肯定换手机号了,故意躲着他。我们无从详知这对父子过去的恩恩怨怨,无法判别孰是孰非,我的内心万分“忐忑与纠结”。谁能敲开“儿子”的这扇尘封已久的心门?,谁能圆老人一个与他唯一的亲人重逢的梦。我想我们也有老人,我们终有一天也会老去,当有一天我们卧病在床,膝下无子,我们会怎样?他的儿子真像武大爷说的那样吗?不尽孝道,十恶不赦,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底难道就没有一点情意吗?无数个问号盘旋在我心头。

此时此刻,我得做点什么?我能做点什么?

我想以一个医者的身份,与他儿子进行一次电话的交流,他或许能接受我们的劝导,带给老人一点什么,从老人那儿要来手机号,我急切地拨动号码,占线,莫非正如老人所说,他换手机了?或是故意躲我们?我不免有些泄气,再打,连拨好几次后,终于通了,看来老人的事有希望了,我按耐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以亲切平和的语气跟他交流,我说:“你是武大哥吗,我是武伯伯的责任护士,他现在病情越来越重,呼吸很困难,随时可能抢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今天甚至想自杀,我们给他联系了一个陪护,24小时看护他,你能回来看看他吗?不管你们过去怎样,他终究是你的父亲,如果他这次真的走了,你会内心永远愧对他、、、、、、”。我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说这些话时,眼角不免有些湿润。我更想对大哥说。其实过去的那些都是“神马,浮云”,你又何必在意?电话那头一阵沉默,随后他说“好,嗯,谢谢你”。言语极其冷淡,客气。没有一句询问老人的话语,我想这对父子可能真的是结怨已深,那个“好,嗯”究竟是碍于情面,搪塞?应付?还是?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不过,能有这个口头的承诺,我也倍感欣慰。忙把好消息告诉大爷,看着大爷眼巴巴的不停地盯着手机一直不肯放下,我知道他是多么希望铃声响起,期望当儿子的能给回个电话,亲口对自己的父亲说“我会回来的”。然而,直到下午下班前,大爷仍未等来儿子的回音。也不知他拨过多少次电话,但他儿子就是不接听。大爷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于是我再次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他儿子的电话,将手机放到老人的耳边。只听老人用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对儿子说:“我恐怕不行了,你还是回来一趟吧”,相互间没有更多的言语。一个曾经怨恨儿子的父亲此刻放下了他内心所有的自尊,对儿子充满了渴求。挂完电话,老人还喃喃的说:“他骗我的,他不会回来的。”难道真的是吗?

晚上回到家,老人那哀怜的眼神老是在我眼前浮现。我知道我还得为他做点什么,我非常冒昧地给他儿子发了一个短信,我说:武大哥,其实武伯伯早已是我们科室的老朋友了,我也曾多次主管他,目睹他的病情一次次加重,不免倍觉心酸,如果说病痛折磨着他虚弱的身体,那么孤独则一步步侵蚀着他年迈的心灵,他的眼里早已没有过去的恩怨,那是一种渴求,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期盼、、、、、、。

我只想以自己对一位老人的真心唤起他心底深处哪怕仅存的一点点亲情,许久,他回我短信“我佩服你”。然后是一个【12580机票】服务提示。 3月1日他将从宁波机场飞回成都。

这个晚上我辗转反侧。他真的会回来吗?他会来到老人的床前吗?当面对被疾病折磨得早已不再“固执”的父亲,他会冰释前嫌吗,他会呼唤一声“爸”吗?或许这也是这对父子人生路上相见的最后一面,老人的心愿能实现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期待着3月1日他们相聚的那个时刻,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是不是多此一举,会不会打扰他儿子平静的生活,留给病人家属一个什么样的印象,我是不是已超出了一个“医者”的职责,我有义务做这些吗?有必要介入他的家庭情感中吗?在他儿子的心中,我会是多管闲事吗?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的付出能给病人带来一丝心理上的安慰,不仅是减轻他身体上的一份伤痛,若更能给他一份生的希望和信心,那一定是值得的。当华灯初上,我们万家团圆时,当春暖花开,我们心情荡漾时,当忙忙碌碌,我们行色匆匆时,当驻足停留,我们唉怨叹气时,你是否想过,其实,你,我,原本再幸福不过,而在社会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医院的一张普普通通的病床上,躺着这样一位无依无靠,随时随刻都在与时间赛跑,等待着亲情,友情和关心的老人,他最需要我们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已足够。

 当我走近这位老人,深入他的内心世界时,我的心情从未如此压抑,如此沉重过,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而他呢?

2011年3月3日:

如果说“真情面对”的序幕是在一点凄凉中徐徐拉开的话,那么它的结局却是在一片欣喜中缓缓落幕。

2月25日至3月1日,在这100多个小时里,我们护理姐妹们和武大爷的心情一样,都充满着期盼,就犹如等待自己久违的亲人从远方归来。每次来到大爷的床边总不忘关切地问问他:“武大爷,儿子要回来了,怎么样?高兴吗?”虽然大爷的回答中闪着一丝疑惑:“他要真的回来,那才算数。”但他的嘴角却分明带着少有的微笑,呼吸也比以前平稳多了。

3月2日清晨,我早早来到科室,只听见上下夜班的李咪激动地说“波老师,武大爷的儿子真的回来了,是半夜到的”,原来,他的儿子改乘了3月1日晚上9点多的飞机,辗转到病房时已是下半夜。这大概也是给父亲一个惊喜吧。武大爷说,这个晚上他一直等着儿子,一夜未睡,当临晨4点多钟,同室病友都还在睡梦中时,他瞥见儿子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病室门口,迟迟未进来。他说:你过来坐吧,这有凳子。于是儿子坐在床边静静的陪着父亲到天亮。在这个沉寂的夜里,在病床前,面对自己最亲的人,他们内心的距离在一步步拉近,曾经的隔阂在一点点消融。

我曾无数次想象他们父子相见时的情景:喜悦?悲伤?淡漠?但却不知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平静。我想,血是终归要浓于水的。

这几天,通过和大爷儿子深入的接触,我才知道,其实,当儿子的也并不像老人说的那样无情。他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是爱自己的父亲的,只不过是以前父亲的有些“偏执”的个性激起了儿子的反感,相互间缺乏沟通以致于在一次意外中儿子失手打伤了自己的父亲,造成父亲膀胱破裂,行了膀胱造瘘。儿子说,他其实也愧欠父亲。前几年,他也曾回家看望老人,给他报销医药费,但父亲始终无法原谅他的过错。多次将他告上法庭,要他一次性支付10多万的赔偿费。于是父子俩的情感越走越远。

但这次回来,当儿子的却亲手为父亲挑选了几套崭新的衣服,他说:爸,你换上吧,从今天起,我们一切重头开始,过去的事我们就都不要提了。然后他默默的将父亲换下的脏衣服端去洗了。又忙着找主管医生了解父亲的病情及治疗方案。推着轮椅陪父亲做CT,纤支镜等检查,听说账上欠费,又急切的给充上费用,东奔西跑去医药公司为大爷买一种医生说必须要用但我们医院却没有的静脉用抗生素,这种药非常昂贵,他说别告诉他的父亲,免得老人又要说钱。他还说,等父亲出院后,想请一个陪护在家照顾老人。这些天,老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今天晚上,当儿子的又将启程返回杭州。走之前,他特意拜托我如老人有什么情况请及时告诉他并对我们的医护团队表示感谢。

我的心情也终于如释重负。我为他们父子的团聚而高兴,更为老人重获失去的“真爱”而喜悦。